1980 年的光州，春飔绵绵，绿植蓊郁，若不是影片前 20 分钟里稀疏的军队场景的持续提示，几乎真要以为《华丽的休假》讲的就是的士司机姜民宇和护士朴申爱的纯爱奋斗史。就在春情升温的时刻，喊着“滚下台、全斗焕！”口号的示威人群与武警部队的对峙场面横亘眼前，约会的电影还没看完，流血冲突已经爆发。
全斗焕和“5·18 光州事件”对中国观众而言或许谈不上熟悉，但也不至于是完全陌生的名字，电影如张善宇的《花瓣》、李沧东的《薄荷糖》，韩剧如《第五共和国》乃至《请回答 1988》或多或少都涉及这一历史。
《华丽的休假》最开始以字幕的方式介绍了影片所依据的史实：“1979 年 10 月 26 日的暗杀事件致使朴正熙的专政时代结束，此时，长期压抑的民众期盼着民主化的春天早日到来。但全斗焕的新军部势力通过 12 月 12 日的军事政变掌握了政权。1980 年春，要求民主化的抗议扩大到了全国，随即军方发布了全国范围的戒严，并在全国主要城市及派驻部队。”
随后镜头中的军官命令行动开始。下级军人一听，以为自己将前往“北方”（即朝鲜）展开作战，一腔热血，但身旁的队友根据日出的方向判断，他们其实正飞往祖国南方。
电影如此展开，在两个小时里以男女主角的恋情为线索，讲述光州百姓如何反抗威权暴力的悲壮十日（1980 年 5 月 18 日至 27日）。
影片有一幕影射当时第七空降部队对一辆巴士攻击，造成 17 名乘客中仅一人幸存的惨剧。中途有这样集滑稽、深刻、悲痛三种情绪于一体的场景：民兵张龙大坐车途中腹痛，下车跑到田中排泄时，对其伙伴说“像你这样的年轻人，就该抱着希望一直活下去”，活下去以便“告诉全世界，我们是怎么被冤枉和杀害的。”这直接道出了本片的目的。
《华丽的休假》被宣传为“韩版《珍珠港》”（当然这一类比其实很不伦不类），不仅指女主角亦为护士，更宣告着电影有着同样“波澜壮阔”的激战场面。就在光州人民以为军队即将撤退，聚集在道厅广场时，大厅屋顶的扩音器奏响韩国国歌，民众应声齐唱，一片“胜利”景象；然而谁能想到，国歌竟是特战部队开始攻击平民的暗号！《发条橙》里在贝多芬交响乐伴奏下行暴的恶魔行为居然在真实历史中发生，令人发指。
同样讽刺的还在于，“华丽的休假”完全不是什么真正的休假，而是这次武装镇压的行动代号。尽管影片中并没有直接点明标题，但作为时代的伤口，它的讽刺与创伤早已深入韩国人民心中。
在社运团体的多年努力下，该事件最终被韩国官方命名为“光州民主化运动”，然而即便如此，作为战后韩国政治史极为重要的一环，光州事件却仍有被遗忘的危险——否则影片的官网地址不会写作“www.rememberu518.co.kr”，女主角也不会在片尾，在驶入子夜的宣传车上以极其悲痛的声音呼唤：“亲爱的光州市民们，请不要忘记我们……”
应该说，《华丽的假期》深谙煽情之技，匠气较为明显。它真正备受诟病的还在于对历史事件脉络的呈现显得轻率潦草，5 月 18 日之前的历史细节被略去（例如金大中、新军部与一心会）。影片的焦点被放置于光州百姓的普通日常之上，有其可贵与感人之处，亦有浮于表面之嫌。
如此处理，在一定程度上符合现实。这一“有限的认知”恰恰是许多普通光州人民当时的状态：突然间，特战军队空降扫荡，血洗光州，很多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，到底为了什么。但学生领导的反抗本身，也不见得是所有市民欲求的，正如作为社会稳定器的中产阶级，在经历了 70 年代末期的政治动荡与经济倒退后，有一部分其实倾向于接受威权统治，以换取社会的秩序和稳定。
把《华丽的休假》与同样处理 80 年代韩国民主化进程的《辩护人》相比，或许最能突出二者意图之不同。不同于后者通过那雄浑而又悲悯的法庭激辩，提供批判的示范，唤起人民的良心，《华丽的休假》在于以日常市民的层次进入历史，抚慰时代伤口，正如导演金志勋为了重现 80 年代的光州街景，斥资 30 亿韩元建了 27 栋楼房并种了一百多棵银杏树打造片场，相当程度地还原旧境，再现历史以供缅怀和铭记。
导演亦坦承电影没有过多政治意图，正如他为了“尽可能如实地描绘保卫家园的人民”而放弃探讨美国在光州事件前后扮演的角色（尽管有一幕暧昧地出现了美国国旗）。然而恰恰又是光州事件点燃了 80 年代后韩国国内持续至今的反美情绪——一个事实是，根据韩美军事同盟协议，韩国军队的作战指挥权在驻韩美军司令部手中。当然，本文意不在于、也没有能力绘制“光州事件”的历史图景，如此篇幅也远不足以处理这一问题。
导演没有探讨美国的身影，这一信息的缺乏其实有误导的可能。更多的人大概也不清楚甚至不在意，光州事件在接下去 20 年里的阶段性脱敏与清算，其实又是政治投机与权力算计的产物。在权力更迭的过程中（全斗焕-卢泰愚-金泳三-金大中），光州事件悄然沦为个人政治目的的道具。“投机式清算”究竟达到了何种安抚效果？2016 年朴槿惠政府的丑闻也让人们反思，数十年来的韩国民主化运动究竟取得何种成果？这大概就是本片所痛陈的“遗忘”。
与其说《华丽的休假》为我们举行了一场遥指八十年代末的乞灵，不如说其间的“不遗忘”之暗示再一次被曲解、被利用，被不假思索地挪用为召唤恶龙的道具。在一些评论中可以看出，许多观众对此心领神会。
陶醉于逼真的片场环境和宗教般的善恶大决战没有帮助。对于我们而言，因观看《华丽的假期》而产生的“在德黑兰读《洛丽塔》”式的焦虑和骄傲都是危险的。如何更加主动而真实地把握进入历史的瞬间，这是我们需要思考的。
题图及文中图片均来自豆瓣电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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